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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报志愿,为什么越来越多人听张雪峰的?|编辑部聊天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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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1期主持人

徐鲁青

本期嘉宾

尹清露 林子人 董子琪

音频剪辑&文字版整理

徐鲁青

覃瑜曦(实习记者)

决战高考

最近两年,张雪峰在高考前后总能成为舆论焦点,其爆款金句“理科590分,学新闻一定后悔”、“孩子报新闻系就把他打晕”和今年建议农村学生做“乡村医生”都引起了网民们的激烈讨论。从市场接受情况看,“张雪峰们”似乎借助互联网创造出了新的商业热点。今天想跟大家聊聊,在没有张雪峰的时代是如何填报志愿的,大家又是如何看待张雪峰效应呢?

高考志愿填报折射社会变迁

林子人:直到进入大学后,我才对“专业”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,但是我选择英语系是完全出于自我意愿。中学时英语是我最大的优势,原因非常简单,并且当时也没有预想到现在外语系被diss成这个样子。

尹清露:我也是英语专业的,学英语的理由跟子人很像,自己擅长又喜欢。或许选择自己喜欢、擅长且乐于去学的专业是有好处的,在大学能有时间去发展其他的技能或爱好。张雪峰自己也在强调“在大学要有一个爱好”,通过这个爱好去结交更多的人,以后就是你的人脉。

林子人:我觉得英语系的相关话语以及就业环境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我是2008年上的大学,彼时英语系算是文科里挺不错的一个专业,很多人普遍的感觉是:学好英语在职场里是很大的优势,外语能力对于外企求职很重要。

尹清露:我认为这里面还有一个微妙的时间差。我是13级的,当时的情况是:一半的人像子人说的,认为英语就业面比较广,当你不知道选什么专业时候,选英语应该不会错;另一半可能更倾向于当时已经流行的“英语无用论”,其中最经典的一句话是“英语只是个工具”,言下之意是它没有必要特地当作一个专业来学。

徐鲁青:清露说的时间变化一定程度反映了社会环境的变化。2008年时全民都想学英语,最好的企业就是外企;2013年时不是这样了,现在的情况更不是这样。我是15年入学的,那个时候土木和建筑分非常高,但我发现这两个专业如今已经进入提前批了,成为分最低的两个专业。你好像永远无法预测到底什么专业未来好就业,4年之后环境已经完全变化。

潘文捷:我的高考志愿是英语翻译,当时还没有张雪峰,但那个年代是有新浪微博的,在微博上有一个大V叫熊丙奇,好像直到现在也很活跃。报志愿的时候,我不知道自己的分数上哪个学校比较稳妥,就到微博上问他,告诉了他我的分数、想学的专业,问他我能去哪个学校,还给出了几个学校作为备选。他说可以上这个,我说行,就去报了那个学校。

刚才你们说到那个很有意思的观察,我想到一个朋友的亲戚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学系,就业后富得流油。我这位朋友高考的分数非常高,听从他爸妈的建议也报了同样的志愿,当他读完了本科和研究生,毕业后发现整个环境已经变化,过去的光景早就不复存在。就算是听从家长的建议,考生其实也很难把握未来。

信息鸿沟与心理焦虑

徐鲁青:张雪峰视频里比较常提到的一点是,考生父母这一代经过了40年改革开放的红利期,现在经济发展变慢了,所以对于小孩的选择,家长们要更加谨慎,因为你很难想象之后的就业环境是什么样。我觉得,他之所以这么火,也反映了大众对于当下经济环境的焦虑,因为大家拿捏不住什么专业未来发展更好,所以会求稳地去听所谓专业人士的建议。

尹清露:而且他很强调“我给你建议,但是最后决定是你自己来做”。有的老师也会更多地将自己形容为一种信息服务,而不是咨询服务,等于他提供的只是这个信息差,而不是具体给你提供选项。

徐鲁青:“信息差”这个词张雪峰经常提起,大多数听他的人会相信,张雪峰能够为他们提供信息壁垒的补充。他常常在视频里强调,自己只用最直白、最简单的话来告诉你某个专业是什么。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,在我大学填专业的时候,我去百度上查某某专业是学什么的,根本就看不懂,我不知道怎么去接触到简单又可靠的信息。

我记得有一个专业叫工业设计,听起来还不错,到处在网上查工业设计到底是什么。我爸妈也不知道,他们说可能是设计一些工业的东西。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答案,最后我没有报那个专业,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要是学了可能会挺喜欢的。

林子人:这其实是现在应试教育体制里的一个弊端,没有很好地做好中学教育和高等教育之间的衔接。我认为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,应该是每一个高中都配备高考填志愿或是专业选择方面的顾问,有比较正规的向所有学生提供的咨询服务,而不是所有人都围着张雪峰这一个明星高考规划师。

徐鲁青:对的,高中负责让你把分考高,让你会做题,但做完题之后,他们也不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样的;大学负责录取学生,但是他们没有告诉学生每个专业负责教的是什么,有时候你往大学打电话,行政人员根本就懒得接,接了也懒得跟你说。没有一个公共信息部门去弥补张雪峰说的所谓信息差,所以很多人要去求助他。

潘文捷:我觉得这跟学校的考核机制有关,高中对于校长和学校的考核就是一本线、清华北大录取人数,并不关心你未来的就业,也不关心你考的是哪个专业,跟市场怎么对口,考核机制里面完全没有这个部分,所以中学没有任何动力去做这件事。

尹清露:我觉得张雪峰报志愿这件事是有两面性的。一方面,张雪峰像一个商人一样割韭菜,这是成立的;但是他也给一些家庭提供了一些出路,很重要的还有提供了情绪价值。很多家庭缺的是安稳感,至少有一个人告诉了他们,选这些是相对比较稳的,我觉得也是有意义的。

潘文捷:真的有意义。当时熊丙奇很坚定地说可以报这个的时候,我就报了,就是很踏实的感觉。

在社会当中任何信息差都是可以用来赚钱的,这些信息差是小镇青年很难触及的。这里说的信息差不仅是哪个岗位更好,即使他知道这个岗位更好、更赚钱,他也不一定能拿到,因为高薪岗位很多时候都需要布尔迪厄所说的文化资本和惯习。换言之,中上阶层的人有一套自己的文化技巧,社会圈子高度同质。对于一部分人而言,可能需要很大的代价才能理解这些规则;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,他们天生就在这个规则里,只需要承袭这个规则就好。所以我认为,即使按照张雪峰的建议报了这个专业,也不一定未来真的能与同一专业、相同分数的孩子是同样的结果。

规避风险,也否认自主性

徐鲁青:你们看过张雪峰的视频吗?有没有对他印象比较深刻的地方呢?

潘文捷:我在B站上看到过张雪峰直播的切片,当时直播间里有一个人在咨询,他是家境很好的北京人,家里有很多表哥表姐都考上了很好的学校,这个人很焦虑自己未来要怎么走,张雪峰对他说,“别人需要担心,但你不用担心,你报任何学校、任何专业都是可以的。”

尹清露:对,张雪峰特别强调自己服务的是普通家庭。那些家境比较好的同学,首先不需要张雪峰的服务自己也可以得到信息;家境一般或是更差的同学,或许根本没有这样的支付能力去买他的课或服务。所以他服务的是中间的百分之八十。

潘文捷:张雪峰这种开直播指导志愿填报的方式,跟我在微博下面给人家留言三选一的方式,还是很不一样,因为能通过实时互动感觉到屏幕对面的人是什么样的。看过张雪峰直播cut,当时对面是一个中学的小孩,说要考法律专业,在聊天过程中,张雪峰突然说了一句话,“如果你要考法律的话,你的口头表达能力还是要锻炼一下。”可能那个小孩说话过程中断断续续,get不到重点在哪里,这时候张雪峰就能实时跟进,根据这个人的特质沟通对方的人生可能要往哪个方向去计划。

徐鲁青:我最开始说到,公共教育机构里需要一个部门服务学生,但刚刚有一点反驳我的想法,因为机构没法这么斩钉截铁地判断一个人说“我看你口头表达能力那么差,你还是别选法律了吧”。张雪峰平时在直播里还会分析一些行业实际情况,比如学金融要掌握什么资源、以后去陪酒在饭局上你要怎么表现等等,我觉得官方机构很难和人说这些,这也是普通人找他的一个优势。

林子人:我其实有一点担心“张雪峰热”,大家对张雪峰的追捧有可能会让一部分考生以为:只要按照张雪峰的指导选对一个专业,选对一个学校,就可以高枕无忧了,其实不是的。你进大学之后,还是需要自己去摸索大学这座迷宫如何走。

去年我访谈了《金榜题名之后》的作者郑雅君,她研究的是进入大学后,不同背景的学生是如何摸索未来出路的。她发现,出身处于劣势的学生,或者说是张雪峰口中的这些普通学生,就算进入了最好的大学、进入了985,在毕业出路与生涯前景方面还是存在很明显的劣势。

徐鲁青:如果说教育有两个目的,一个是工具化目的,就是我们通过教育来获得更高的学历,在社会上混得更好,赚更多钱;另一个就是社会化的目的,即被教育之后我们变成一个更好的人。在现在的环境里,工具化目的远远盖过了社会化目的,张雪峰说建议你去读哪个学校、哪个专业,更多考虑的是教育的工具化目的。

林子人:还有一个危险在于,我认为他在完全地否定一个学生的自主性、主体性以及自我探索的能力。我的意思是,进入大学并选择一个专业,并不意味着你就会走上某一条既定的道路,个人的未来出路如何,还是有很多探索余地的。

我法语系的一个同学(我还采访过她),也是我的好朋友,她就选择了一条非常小众的道路:她在本科毕业后去学习了葡萄酒专业,现在已经成长为法国最权威的葡萄酒品鉴师之一。当然,这与她的家庭背景、个人性格也有着很大关系,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,很多时候出路可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,这是张雪峰这样的职业规划师是没有办法规划的,只能靠自己去发现,根据自己的情况去做出判断和选择。

即使如今就业环境确实在变得恶劣,但我们仍需要保持一定的独立自主意识,要相信,自己总会在一些旁枝逸出的地方找到有趣的机会,我不觉得这些机会完全不存在了。不得不承认的是,做出这样的选择确实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,而我们又处于一个风险规避的时代。

徐鲁青:我觉得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很难。比如葡萄酒品鉴师,首先要喝过葡萄酒,喜欢这个东西,还要知道世界上可以有一个工种叫葡萄酒品鉴师。我之前采访上海纽约大学社会学助理教授姜以琳,她在研究中发现,中国最精英的大学里有着大城市精英高中毕业的学生和小镇做题家,小镇做题家会把自己未来能够达到的成就看得更低一些,很多人可能就直接回老家了,一方面是融入不了大城市的圈子,另一方面是有一些职位对人的文化技巧有隐形的要求,特别是这类和文化与品味挂钩的职业。

林子人:郑雅君的研究发现了两种类型的大学生。一种是遵循直觉依赖模式的学生,这类学生的典型特征是:我要遵循好学生这条路要走下去,不能太急功近利,上课就是好好上课,老师、学校要求我做什么我就把它完成。到了大学第四年的时候,他们才会发现这样不行,因为没有找到他们的出口,这类学生往往和出身劣势的学生群体重合度比较高。

与之相反,另外一类是目标掌控型的学生,这类学生在大学迷宫中通常手握地图,也是中产甚至更高阶层家庭出身的孩子。在整个成长过程中,他们培养出了一种独立思考能力和自我意识,也有一种权利感,这个权利感就在于他们认为老师的工作就是为了帮助自己,个人需求被满足是天经地义的。所以他们会找到一些所谓的捷径,去玩转学校的这套游戏规则,让学校为自己的出路服务。

与此同时,郑雅君也认为,中国的大学和国外的大学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。例如,中国的大学能够给所谓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提供一些机会,包括工作。像是直觉依赖型的学生就很喜欢体制内的工作,因为这些学生比较稳重、妥帖和听话,容易满足组织对他的期待,并且这一类的工作也对家庭背景没有太多的要求,所以普通家庭的学生还是能够获得一定机会,比如一些985学校会有定向委培的项目,或是提供留校服务的一些就业机会,甚至是考公务员之类的路径。并且按照郑雅君的研究,确实有很多普通家庭的学生选择了这条道路,获得了自我提升。

尹清露:但是我们刚刚聊的这些人其实还是学习比较好的学生,他们虽然家境普通,但仍然有着较强的主观能动性,他们可能会去听张雪峰说的东西,但听过之后,有可能仍依照自己的心愿或者想法做事情。但张雪峰服务的大部分学生群体另一方面可能学习还很差,考二三百分,同时还没有太多个人想法。

前阵子,有一个偏远穷困地区的女生想学医学,到大城市去,她问张雪峰意见时,张雪峰给她总结的结论是:不要去大城市,去当乡镇医生,即使是乡镇医生,也比那位女生父母的工作要好太多了,最后那个女生非常同意并感激张雪峰的建议。所以,尽管我对张雪峰“汉语言文学能够考公考编就选”、“选对专业就能稳定”这样的思考方式感到非常不适,但我的疑惑也在于:相比于可以“旁枝逸出”的复合型人才,很多达不到这样程度的人,是不是还不如找一个确定感强的专业,即使这个确定感是其实是不确定的,因为这个专业可能过两年也不吃香了。

林子人:学一门你真正喜欢的东西,至少你在大学四年里是快乐的,如果你学习的东西又是你擅长的,那你还有更高的几率在这个小小领域里脱颖而出,再怎么样也比你违心地去学一个内心并不喜欢也并不擅长,只是有着所谓“更好前景”的专业强。

保持一定的主体性、自主意识是很重要的。大学四年还是需要不断地去发现自己,更加地了解自己真正的兴趣和志向在哪里,而不是人云亦云地听别人告诉你应该做什么,我认为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代、何种经济环境下,都是成立的。就像张雪峰那样说的,别人的建议可以作为参考,但最后做那个决定的还是你自己,所以得为自己负责。而为自己负责最好的方法就是,睁开眼睛,努力地了解这个世界到底在发生什么,以及你在这个世界的位置。

(本文图片均来自图虫)
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,本期主持人:徐鲁青,编辑:尹清露、黄月,未经界面文化(ID:booksandfun)授权不得转载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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